
趙鵬飛
近幾日,遍布香港各區(qū)的木棉花,進入盛花期。樓宇間隙,山海之畔,滿樹欲燃,雄姿英發(fā)。木棉花開得快,春風一度,看似枯樹寒枝轉(zhuǎn)瞬一樹紅雲(yún)。木棉花落得也快,寥寥數(shù)日,棄樹離枝,一地殘紅,頗有些英雄遲暮風骨猶堅的蒼涼,路人多繞花而過不忍踐踏。
木棉花不負英雄花的氣概。開在枝頭時,端莊壯碩的花朵,穩(wěn)穩(wěn)坐在枝幹上,猶如不怒自威赤臉長髯的關二爺,凜然不可輕慢?;ㄆ诩冗^,毫不留戀枝上風光,自斷花梗摔下堅地,恍若將軍下馬,乾脆利落。觀花度人,金庸筆下的喬峰可堪比擬。
喬峰出身契丹,得宋人撫養(yǎng)長大,獲授一身絕技,建功立業(yè)威名赫赫;身世揭曉後,遭中原武林背棄,為平遼宋之戰(zhàn),為全生養(yǎng)之恩,無奈下悲憤自戕。於大節(jié)大義而言,雖棄一己之身,得換兩國數(shù)十年不起烽煙,無數(shù)生靈免遭塗炭,是無上大德。於個人生平際遇而言,實屬可惜可嘆。追尋身世時,可惜誤殺至愛阿朱,釀成一生孤苦。渺萬里層雲(yún),千山暮雪,隻影向誰去?塞上牛羊空許約。本是俠義無雙,可嘆以仁居心以義行事,一腔忠勇卻無處釋懷,雁門關外肝腸寸斷。
辛棄疾的壯志未酬亦可堪比擬。明明是「上馬擊狂胡,下馬草軍書」的青年才俊,始終不被重用,空望著山河破碎,渾身才華難以施展。壯年遭彈劾罷官,退隱江西帶湖,寄情山水強作淡泊,自號「稼軒」,實是對刀劍鏽蝕的無奈妥協(xié)。晚年突遇徵召短暫復出參與北伐,怎奈戰(zhàn)術屢屢不獲採納,再次被貶。醉裏挑燈看劍,夢回吹角連營,是空有凌雲(yún)志不獲凌雲(yún)翅的心酸。北伐果然兵敗如山,元嘉草草,封狼居胥,贏得倉皇北顧。英雄雖遲暮,壯懷不釋懷。最終,滿腹憤懣撒手逝去。
還有一人可配英雄花,譚嗣同。
每每路過宣武門菜市口,譚嗣同那段悲壯慷慨陳辭便不由得湧上耳邊:「各國變法,無不從流血而成,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,此國之所以不昌也。有之,請從嗣同始!」國家困頓危難之時,赴湯蹈火追求強國真理的志士仁人,不在少數(shù),但,明明可避禍存命再圖將來,仍堅持赴死的,並不多見。漫卷史書,以筆墨為刀劍,以理想為疆場的書生救國之舉,常為時人詬病。譚嗣同菜市口引頸待戮,讓人看到了以文弱之力對抗時代巨浪的書生壯行。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書生之氣,看似迂腐孤勇,實則貴無可貴。趨利避害是天性,能以身踐行胸中激蕩理想信念,雖死不滅。英雄的失敗,遠比庸人的成功更能撼動人心。
木棉花落,不似尋?;悾蛄?,殘瓣委地,而是整朵墜落,砸地有聲,這種寧為玉碎的落花形態(tài),與北方「生而不死一千年,死而不倒一千年,倒而不朽一千年」的沙漠英雄胡楊,惺惺相惜。樹猶如此,有書生氣的人情同此理。世事紛擾喧囂,道義擔當從不曾離場。以物觀志,即便進入算法時代,守護思想尊嚴發(fā)展獨立人格,始終都是未竟的救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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